“你说……,二嫂究竟为什么要闹分家?”舒氏忽然开口:
“我可听说了,这五六年来她根本没给过那院里钱粮,全是小钱氏用自己的体己和嫁妆在补贴。
二嫂连屋里丫头的月例还要贪,简直太过分!虽说人家是妾,二嫂怎做得出?
不过也怪小钱氏自己。那院再怎么也有五、六口人要养活吧?哼,她的嫁妆肯定不少。
居然能咬牙挺下来我还蛮佩服的,也难怪二嫂动心思!”
“你才知道?”李严嘿嘿一笑说:“钱氏是庐江数一数二的大族,那钱家老爷当年倾心巴结二兄,先后两个女孩儿出嫁给的嫁妆肯定不少!”
说着他指指女人枕边:“你瞧她出手给你的东西就能看出来。”
“那……老爷你到底帮她还是帮二嫂?”
“唔,这个嘛……。”李严望着帐幔想了想,慢悠悠说:“我其实近日另有番想法。
父亲去世时我和二兄都不大,家里是长兄主事,这么多年了也没提家产的事情。
后来进学、婚嫁我俩都是兄长扶持、做主,先父留下来多少实乃一笔糊涂账。
不过……据我看来,大嫂不是个善于经营的。
当年兄长要娶文氏,大嫂开始闹得一塌糊涂,后来不知为何忽然转性极力促成。
果然文氏过门后长房日子便好起来,你见大嫂训斥苏氏的不客气,何时有这样对过文氏么?”
“哦,你是说文家妹妹更擅于经营,大嫂多有倚重?”
“文家乃上饶巨贾,文姨娘虽是庶出,应该也有些本事。
况她带来的嫁妆不少,长房因此得以转危为安。
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,文姨娘进门前,大嫂也提过分家的。”
“什么?”三奶奶吃惊:“那、难道是嫌你兄弟两个累赘的意思?”
“可不。”李严冷哼一声:“二兄观政结束(注释一)做了庐江知县,再后来你进门,大嫂才不再提了。”
“哼,原来如此!”三奶奶撇嘴。
“诶,大嫂那人你还没看出来?她房里没个儿子又不准大哥多讨两房,善妒而性贪,偏又好计较。
我敢笃定,便是她撺掇二嫂分家呢!看小钱氏不是个寒酸的,大嫂惦记着借机揩油,找些甜头。”
“可惜她不知道,人家反来找了我。”三奶奶得意地笑。
“凭大嫂那性子,小钱氏就有心求援也不会去东院。要说还得是你有人缘!”
李严也乐了:“不过可以理解,大嫂屋里三个闺女,个个都要备嫁衣。
加上她老两口儿养老之需,她不贪些从哪里生出这多银子?文氏再有本事也有限呵!”
“就算大哥想现生我看也来不及啦!咱虽是三房,可李家将来顶门立户怕还是要靠咱家这三个哥儿哩。
如今大郎中举,我看二郎也聪明,他就是不肯狠狠用功,不然拿个举人是没问题的!
倒是四郎,你教他认俩师父整天舞刀弄棒,究竟怎么想?”三奶奶问自家相公。
“我得防着大哥!”
“这话又怎么说?”
“当年他总半开玩笑地提,说让大郎过继给他。”
“啊?还有这事?”三奶奶浑身一颤。
“你放心,大郎乃嫡子,焉有过继别房的道理?加上他已中举,大哥更别想打这主意了!”
李严笑笑:“我钟爱四郎,叫他习武也是避开大哥的意思,他不会再盯着四郎。
将来大些了,我再要他读书,这孩子聪明,什么东西一学就会,我看至少也是个秀才的料子!
倒是二郎我比较担心,得尽快安排叫他过县试、府试,有个功名大哥就不好打他主意了。”
“哦,我懂了。二房那哥俩,五郎是已有秀才功名是要顶门户的,三郎是个鲁莽人,长房对他肯定看不上。
算来他如今只能打咱们二郎的主意,是这样吧?”三奶奶琢磨下:“莫若就势让二郎过继了,不也蛮好?”
“这个……我也想过。”李严咂嘴说:“一则大哥还在犹豫过继的事,再则我觉着二郎近来精进不少。
你想,咱三房若能出两个举人老爷,岂不是更光鲜?他兄弟里哪怕有一个高中进士,就更不得了啦!
这么一想,我倒不太热衷过继的事。大哥若不提,我也不主动,随遇而安吧。”
“行!”三奶奶点头,忽然觉得话说岔了,掩口笑道:“这说着二房分家的事,怎聊到咱们儿子身上去了?”
“哎,小钱氏派人送东西的时候,没捎什么话给你?”
“没有。”舒三奶奶摇头。
李严眨巴眨巴眼睛:“这样,过两天你就说去谢她的贺礼,以这个借口和她当面聊聊,看她心里有什么主张。
是想分开或不想分?分的话她又有些什么说法?咱们总得要知道她的意思才好定下如何帮忙嘛。
我看,她与二嫂不同,多半已经心里有数。
要问我的倾向,为咱们儿子着想还是让她那院出去单过的好。
我是真的怕了那个猢狲。这小子不定哪天把上边捅个窟窿,没得咱全家陪他吃挂落!”
见丈夫这样说,三奶奶便点头:“行,听你的,改日我去问问。
反正不管结果怎的,只要让她觉得我们帮了她,最后少不得咱还落一份谢礼,那是实惠!”
“哈哈哈!”李严听她这样讲心里高兴,夸了句:“吾妻贤也!”
三奶奶高兴地倒入丈夫的怀里。虽然她知道明天丈夫就会去崔氏房中,但只要他时时把自己奉在第一,那也就无所谓了。
二嫂的意思她早已有数,不过就是想逼小钱氏随着李丹出去单过,然后在清点家产的过程中捡肥的割一刀而已。
可这是她一厢情愿,人家小钱氏能不能让她遂心还很难说。
想到二房大娘子与姨娘间即将上演的这出好戏她不由兴奋起来,着实迎合了丈夫一晚。
崔姨娘在三房的地位好比长房的文氏。
她虽然只是妾,但因其父崔谨成乃台州知府掌管刑名的幕宾(师爷),从小看惯官场种种,所以倒也不乏智计。
李严每逢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情都会找她商议,连三奶奶也拿不住她,所以在这房便如半个掌家般。
听李严问自己二房分家究竟好还是不好,崔姨娘冷笑:“我的三老爷,你糊涂了!”
“啊?”李严莫名其妙:“我哪里糊涂?”
“你帮二房闹分家,最多从两头吃些谢礼,有你什么真正的好处?”
“呃……,你的意思是?”
“老爷,据妾所知,公公过世留下的家产可都在长房手里呢。按规矩,你兄弟当初未成年,由长兄代管倒也合情理。
可那么多年过去,还这么黑不提、白不提的,难道要把这公案留给后世子孙去算不成?”
“这……。”说到长兄身上,李严有点怵头,他皱眉埋怨道:“我来和你商议二房的事,你怎么扯出大哥、大嫂来?没的把事情弄复杂了!”
“话不是这么说老爷。”崔姨娘将一杯茶水放到他手里:“你要说二房的事,就该先解决咱们和长房的麻烦。
否则将来提及,人家会说先时二房分家也未见你们提此事,可见是默认既成事实的。
那时候你便是想翻盘也不能!
且二房事已了,要推翻早前的分家结果又不能够,她们如何助你说话?
所以应先解决三家对祖产的分割事宜,再说二房内里的事才是正理!”
“嘶……!”李严目瞪口呆,半晌道:“你的意思,若只谈钱姨娘如何从二房分出去,长房那边可以说我们两家都放弃了对祖产的继承么?”
“虽未明言,可你们行事摆在那里。若未曾放弃,缘何多年不索?岂非难以自圆其说?”
“哎呀,看来我想简单了!”李严以手加额:“我原想着兄弟之间无所谓,不必搞得这样计较,看来还是不行?”
“兄弟之间不必过于计较,可法理上属于咱们的不开口声索,那就等同于放弃。
人言:亲兄弟明算账,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。”崔姨娘温言相劝:
“小事上可以不争。遗产乃大事,还是早些弄清楚的好!
你们兄弟间谈个方案,总比将来儿子们垂着头去屋檐下求人要强!”
被崔氏这样一说,李严心里扑腾腾地,可算说到自己心坎上了。
那晚他看到旧茶盏就是联想到祖、父辈遗产,兄长从未和二房、三房说清过
现在崔氏告诉他应该先声索遗产,这个比让丹哥儿出门要重要得多,犹如当头棒喝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。
调解二房分家能挣几个好处?可要是先联合二房向大哥提出要求,那就是另一回事了。
当年虽然他不大,却也大致晓得家里有几间铺面和多少亩田地的。那都是可以留给儿孙的财货呀!
李严怦然心动。回去找三奶奶一讲,她的眼里也放出热切的光来。
总是笑谈长房三个姑娘待嫁,其实李严自家屋里也有两个女儿,谁家嫁女不要置备嫁妆呢?夫妻俩都动心了。
只是……说到可能和李肃对簿公堂,李严有点心虚。
他这个长兄是做过官的,自己虽中举但不曾出仕,面对官派十足的兄长李严有些没底气。
“怕什么?咱们又不是提什么过分的要求!”到底财富动人心,三奶奶咬牙拧着脖子说:
“何况还有二嫂,我就不信她会不动念头!
说不定人家早想到了,就等着我们开口提这事,两边一拍即合,长房还能有什么理由霸着不睬?话好说不好听,他不分也得分!”
这话倒是有根据的,崔姨娘也说了,按本朝律例,诸子都有继承权,只不过嫡子优先,庶子半分。
且任何一子如霸占、把持遗产不还,其他兄弟可诉并要求依年息课罚,罚金半数入官,半数给其兄弟为赔礼。
这么多年呐,李肃若不认账,单罚则就能让他倾家荡产了!
这还不说什么隐匿人口、避逃税赋(注释二)这类的罪名。
“我看这样,”李严片刻做出安排:“你先将此事和二嫂那边透个风,看她什么意见。
若她愿意一起,那我两家便联手。
待解决完遗产的事,再帮她说和与小钱氏如何划分,但她若要丹哥儿那院先行出去,眼下不行。
凡事得有轻重缓急,有个先后顺序。
分遗产还是先同小钱氏闹一场?你让她自己选!”
“那钱姨娘那边我先不去了?”
“可以问,”李严点头:“不过先别透露遗产的事,财富动人心,谁知小钱氏听了会怎样?不要横生枝节。”
“哦!我明白了!”三奶奶轻轻一笑。丈夫这样说,是不想叫消息过早外露,同时也防着小钱姨娘借此兴风作浪坏了好事。
其实她觉得自家男人是想多了,兴许男子擅长这个,可女人家哪有那么多鬼心眼?
反正三奶奶拿着那几枚金钱左看右看,怎么着都觉得,这小钱氏做事为人比大房、二房那几位更称自己的心。她有这样财力,就算知道了也该晓得如何取舍!
宴会后数日,李著到家了。
他今年二十一岁,去省城数月脸显得黑瘦许多,只有那双眼睛和还那么乌亮。
不知为何脸上淡淡的没多少中举后的兴奋或喜悦,在李丹看来,大兄比离家之前更沉稳、更少言语,而且似有些许的忧愁。
家里少不得又是一通乱,李严夫妇天天围着长子合不拢嘴,暂时把分家的话题先搁置一旁。迎来送往忙了整整三日,李府门口才逐渐消停下来。
这天早上李丹走进大兄住的院子。
李家这一代有堂兄弟五个,老五李硕与李丹是同父异母血缘最近,除他之外来往最多、最亲密的就是长兄李著。
当年李丹刚回乡,二哥李靳仅比他大两个月,乃是全府宠溺、撒泼耍赖的好手。
两个弟弟李勤和李硕尚小,还在懵懂之间。
李著却已满十岁,是他关怀、照顾弟弟们,也是他在学堂里保护李丹不受欺侮。
只是后来李著被送到南昌的书院读书,李丹一度很少见他。
直到前年李著回家备考县试兄弟俩才又见面。
然而去年夏初李著迎娶了朱氏,加上备考缘故,兄弟俩相见又少了。
这次再见,李丹站在长兄面前竟有了些陌生感。
“怎么,你成日里在家闹天宫,见到我就装猫了?”李著说完嘴角露出几分笑意。
李丹见到熟悉的笑容松口气,上前见礼说:“大兄怎的这般黑瘦了,竟让小弟几乎认不得,难道在外面吃不少苦?”
“吃苦事小,忧国事大呵!”李著叹口气,情绪倏地又低落下来。
“大兄以前可不是这样的。”李丹有些惊讶。
这时朱氏带个小丫鬟来奉茶水,笑着对他说:“三郎不知,你兄长回来好似换了个人。
话也少了,不见访客时常在这茶花旁踱来踱去,好似考场上三日尚意犹未尽似的。”
“唉,那三天可真是,苦不堪言!”李著摇手:“不提也罢。”
“究竟什么事让大兄这样忧心?”李丹谢过嫂嫂,待她离开后又把话引归正题。
“我自书院归乡两年专心圣贤书,对外面的事充耳不闻。
谁知这次赴考、返乡路上竟两次遇贼于道。还好都化险为夷,却让为兄心忧不已。太平来之不易,怎么现在又开始闹起来了呢?”李著低声道。
“可是有人作乱么?”李丹吃惊地问,他久在城内不知外界情形,没想到自己兄长会遇到贼人。
“兄长可是将贼人打退了?”他知道李著也会些剑术,遂问。
“非是兄长之能。去时恰好有弓手、捕快围剿,是以为兄获救。
返乡时是路遇侠士相助,转危为安。
不然,凭我区区这点剑术,能抵挡一、二人已是尽力矣!”李著摊开两手:
“我只是纳闷为何现在世道成了这样?那位救下我的大侠一路护送到余干。
路上听茶博士闲聊,才知今上往江西派了大批内监充作各地矿监,以致矿主、工头与之对立,赣州那边甚至有杀矿监驱逐官军者。
这些动荡中逃出来的矿奴、矿工散落各地,有不少便聚集亡命做起不法的勾当。”
“原来如此?这不等同于造反,官军为何不发兵?”
“说造反也未见得,多数只是劫道、绑票而已。
人数不过十几、数十,没有到要出动官军进剿的地步,但地方上又无力抓捕,所以……。”李著摇头:“不管怎么说,这不是好兆头!”
“兄长为这个心忧?”
“不止如此。”李著叹道:“我这次去赴试,在南昌城里既见到官衙恢宏,也见到遍地流民。看到朱门酒肉,也有乞丐饿殍。
鹿鸣宴上,一桌饭菜价值银一两四钱,可乡间茅舍之家,家财不过二十枚仁宣通宝而已。何其如此?为兄百思不得其解!”
听着李著的话,李丹明白了。
兄长是个充满理想、幻想的青年。他怀着抱负兴冲冲地出门而去,却被现实劈头浇下冷水,狼狈而还,以致他并未觉得自己中举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。
相反,李著看到世间百态的真实,回想自己苦读十余载却身无救民实术,不由地惊出一身冷汗,自信满满变成了彷徨无计。
他就仿佛闯入迷雾,忽地找不到出路、寻不见道口了。
“兄长对将来可有什么打算?”为了不让李著陷在里面,李丹岔开话题。
李著苦着脸摇摇头:“我亦不知。不过,离开南昌时有位友人曾邀我往赣州。
那人现在赣南巡抚衙门做幕宾,说可将我推荐给曾巡抚。
此事我尚未定,还在考虑。”
“倒也不失为一条路数。”李丹拍下腿说:“那可是巡抚老大人的幕宾呀,强似一任县令呢!
我觉得不错,至少长些见识,知道何为治理,见识协调上下、内外的奥妙。
然后兄再去参加院试岂不比其他学子多了分底气?
朝廷举士、天子用材,虽以圣言为主考察举子,但毕竟殿试还是以策论为主,那可是明摆着要考较实务的。
尤其天子刚宣布亲政,正是锐意进取的时候。
兄长中举,说明经义上已属本省佼佼,若再学些实务,想来在进士路上会更顺遂些。你说是不是?”

